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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沈知凝坐在死牢外官爷休息室内的窄床上,等待着那男人的宠幸。
要她身子的男人是她的准前夫,那个曾在他最落魄潦倒时被她抛弃的男人。
而今权倾朝野,复宠东宫的储君,京城最矜贵的太子殿下,齐熠。
曾经,他们之间亲密到只差一个洞房夜罢了。他曾说洞房夜会送她世上最亮的夜明珠,这样她夜里就不再怕黑了,她想她永生得不到这颗夜明珠了。
齐熠眼下在清点死囚人数,让她在他暂时下榻的居室等他。
他清点的是她的家人。
父亲是朝中御医,因毒害今上宠妃腹中的龙胎,而获罪满门,她因是外嫁女,未被牵连入狱。
死囚哭喊声从小窗传进来,沈知凝只觉撕心裂肺,听不得阿娘哭泣。
犹记得清晨她闻讯失魂落魄奔入沈府,正撞见七年未见的齐熠领人抄她满门。
她发了疯般哭着求他不要抓她母亲、幺妹、父亲、叔伯。
求孤王动动嘴巴就可以了么,他鄙夷的笑言,孤缺个下作的暖床婢。
于是她来了。哪怕来了就默认了自己的下作,可他掌管她满门生死大权,她只是孱弱内妇,别无选择。
厚重木门打开,在逼仄的室内响起闷闷一声,冬季里飘着些细雪。
齐熠长身迈入屋内,半靠在桌案,拂去肩头雪花,在泛黄烛火里打量着眼睛哭红的女子。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他等了七年。
“过来。”他吩咐。
沈知凝缓缓立起身来,手已经冻僵麻木,她缓步走到齐熠身边,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显得分外娇小。
“孤王还没疼过人妻呢。”
话落,沈知凝腰身一紧,被齐熠有力的手臂桎梏在怀里,她柔软的胸腹撞在他的胸膛,不由痛呼一声,紧接着嘴唇被擒住,微凉的气息在她口内攻城掠地,男人粗粝干燥的大手从衣襟探入,攥得她娇嫩的肌肤生疼。
他的吻和抚摸带有惩罚性,报复性,却没有半分情感。
沈知凝的唇瓣被碾的好痛,她没有接过吻,从前他对她总是以礼相待,最多发鬓间蜻蜓点水,陌生的情愫使她慌乱无依,手下意识抵在他坚硬的胸口。
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齐熠,这恨她入骨的男人。
几年前今上质疑齐熠并非龙脉,扒去其蟒袍幽禁东宫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受尽折辱。
身为未婚妻,在齐熠穷困潦倒时她悔婚改嫁弃他于不顾,她被忌恨,属实不算冤枉。
怎么也未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她落魄潦倒的境况,这般被矜贵的他压在身下,如青楼女子一般亵玩。
何其讽刺。
风水它总是轮流转。将迎来二十四岁的本命年,流年不顺。
“齐熠...我来不是要和你做这样的事情的...”
“不让弄你来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有夫婿...”沈知凝猛推在齐熠身上,挣扎着,“如此不合礼数。”
齐熠没有继续深入,‘夫婿’二字显然使他扫兴,他与她拉开距离,眼睛里冷静的没有半分情欲之色,显然方才并未动情,只是惩罚她,“周大人技术不怎么样,调教你七年,和周夫人接吻竟像吻一块木头,青涩乏味,毫无情趣。”
沈知凝涨红了面颊,她没有说这是和男人第一次亲嘴,以免被骂装纯,毕竟她和夫家过了七年,她将衣衫拉整齐,仔细将被他撕开的衣襟合上,轻声道:“齐熠...”
“放肆!谁准你连续两次直呼孤王名讳。你配吗。沈知凝!”
沈知凝心头狠狠揪起,死囚的长女,是不配直呼太子名讳,或许自她改嫁他人那刻起,在他心里她就不配了,“对不起...民妇冒昧了。”
凝凝...
依稀记得,他曾经会温声唤她凝凝,她则傻傻的说要做他的太子妃,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做个黏人精,她说不准他纳妾只准疼她一个,那时她还不是他人妻子,他也没有侧妃在怀,他说此生只要她一个。
听闻侧妃是在他落魄时于东宫冷院陪在他身边,对他有恩的女子。
“沈小姐身为沈院判的长女,如何不在府中受捕?”齐熠薄唇噙着一丝冷笑,明知故问道:“拒捕可是罪加一等,孤可以就地斩杀你。”
“民妇已经嫁人,圣旨并未株连外嫁女。”沈知凝一个“嫁”字说的分外艰涩。
齐熠听见‘嫁’字,眼底微微一刺,恨意稍纵即逝。
“是了,孤王失势被幽禁东宫受刑时,沈小姐改嫁他人给了孤王致命一击。”齐熠说着,微微一顿,“或者,如今孤王该叫你……周夫人?”
周夫人三字,被他咬的讽刺至极。
“殿下...我来您下榻的住处,是为了求您饶恕我的亲人...我幺妹她才七岁,她娇生惯养,又爱起湿疹,大牢里潮的厉害,一抓就烂完了...”
“给你机会了,可周夫人清高,不愿意委身孤王,孤王也爱莫能助啊。”齐熠耸肩,有意刁难。
“殿下……”沈知凝乖乖改口用了尊称。他坐在椅上,修长干净的手指搭在桌案,玩味的打量她,她几乎难以启齿,“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弃你不顾,怪我不顾你死活改嫁他人,但我是因为……”
“因为你有苦衷,你为了保护你的家族免受孤王牵连,要死孤王自己去死?你这种趋炎附势、薄情寡义的女人......”齐熠待狱卒斟了杯茶水后,挥手将狱卒遣退,“有什么脸来见孤王?”
趋炎附势,薄情寡义,着实字字诛心。
她并不是这样的女人。她真的是有苦衷的。
但他不肯听她的解释。于他来说她所有苦衷都是狡辩。他在冷宫受苦时,她亦被家父软禁在家,没了半条命,但...罢了。
“殿下,我沈家,世代为御医,对皇族忠心耿耿,我父亲为人清廉,是不会做出参与宫闱内斗、毒害龙嗣这种糊涂事的,这其中必然有隐情,殿下法外开恩,念在...念在你我旧日情谊...的份上,可否于今上面前容情,重查此案?”
“你我之间有什么旧日情谊?”齐熠仿佛听到了荒谬的笑话,“孤王在冷宫作病,缠于便溺,潦倒落魄,九死一生的时候,你沈知凝似乎风光大嫁在别的男人身下快活吧?那时,周夫人便没有记起你我的旧日情谊么?你沈家有谁替孤王求情了么?”
“殿下...”
“够了!”齐熠立起身来,扼住沈知凝尖尖的下颌,打量着她被他吻的红肿的唇瓣,这个他曾经舍不得欺负分毫,如今恨不得亲手结果的女人,“沈知凝,你以为自己还是孤王心爱的女人吗?你家获罪,孤王便必须鞍前马后效劳?”
“殿下…”
齐熠冷声道:“你有丈夫啊,大理寺卿周大人,岳父出事,女婿该出力才是。你该求的是周芸贤,而不是孤王!”
“周芸贤他...”沈知凝眼里噙着泪珠,倔强的不让泪水落下,周芸贤怕被牵连,大义灭亲亲审的案子,死刑连坐是周芸贤觐见的提议,周芸贤要她满门死绝。
“看起来周夫人夫妻不睦啊。被伴侣见死不救,滋味如何?”齐熠与周芸贤是朝堂同僚,怎会不知内情,不过是让沈知凝难堪罢了,“你的亲相公都不管你,孤连你的情夫都不是,为什么管你?孤王上过你么,我们没关系吧?”
沈知凝将手攥紧,倔强的抿出一笑,尴尬的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殿下没有上过我,我们没有关系。”
齐熠望见她倔强的不肯令泪珠滚落的神情,一丝烦躁袭上心头,他很快挥去这股情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冷眼望着这个薄情的女人。
“既然周夫人不肯和孤王做,那么孤王还有事,恕不远送。”
“我...是咎由自取,可殿下难道真的相信沈院判他如此淳朴之人,会干出勾结内闱,谋害龙嗣之事么?小时候我发现殿下被后妃下毒气息奄奄,是我父亲照顾你的。真相...真相一点都不重要么...”
“真相重要,你不重要。和你有关的事,皆不重要。”齐熠道:“他是御医。是臣子。孤是少主,他本该医治孤王。”
沈知凝如同哽住,久久难言,熠郎...
“孤王是你最不该求的人,也是最乐见你沈家满门血流成河的场景之人。人的悲喜不能相通,你沈家越惨,孤王便越开心!”齐熠冷冷松了她的下颌,“孤王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他的话很直白。她每个字都明白。心脏如被紧紧捏住,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当年并不是因为他是少主,才背着中毒发黑的他去父亲医阁的,那时她才七岁,他十一岁。
眼睛里那两颗忍耐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是了,她凭什么以为恨她入骨的齐熠会对她伸出援手呢,他从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个伤害过他的女人罢了,只不过是曾经对他的苦难视若无睹的女人罢了。
甚至于,一切曾经,他以为她只是贪慕他的身份。
曾经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不值一提,她托丫鬟买通冷宫看守往冷宫给他送的药物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虚情假意打发他罢了,哪怕为了拿到那些药物,她花光了自己的体己,也险些丢了性命,有个御医爹爹,连殉情都不能顺意,她为他疯狂过,后来理智下来,苟命。
“我...听明白了。今日我自不量力,厚颜无耻,对殿下多有打扰,沈知凝告退了...”
沈知凝黯然转身,一步一步在他的视线中离去,无法解救家人的绝望和无力感使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走到门畔,方将门板拉开一条缝隙,便听砰一声轻响,门板又合上了,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按在门板上,将她禁锢在门板和他的身体之间,鼻息间弥漫着他身上幽幽的冷冽清香。
“缺个暖床婢不是玩笑。伺候舒服了,孤考虑帮你父亲一把。”齐熠的嗓音在她项顶响起,“想通了随时过来,孤在你满门抄斩之前,暂住此处,方便监斩。”
沈知凝点头,泪珠在眼眶滚来滚去不肯落下,她如今有的,就只是这一身的尊严了,他也要摧毁,是吧。
齐熠将门板打开,“还不走?”
沈知凝出了内室,身后木门砰一声关起,无情冷漠。
于死牢门处与一名气质温婉的女子相遇,女子披风华贵,御寒帽子压的颇低,叫丫鬟扶着施施然踩雪走来,不得看见容貌。
擦肩时,那丫鬟小声道,“妃子,周家媳妇仿佛是从太子居室出来的,近来京城名媛都知晓太子复宠,不知羞的越发多了!有些人倒是照照镜子啊。”
那被唤妃子的女子眼底一凝,将手轻轻压在婢子手背,温声道:“莫要多言。许是有事求见太子也未可知。不可妄加揣测,平白污了娘子名声。”
沈知凝回首,望见那女子叫丫鬟搀着进了她方才在的那间逼仄的居室。
这位女子便是齐熠的侧妃吧,出冷宫翌日便被齐熠十里红妆纳入东宫的女子。看起来,是个心底良善的好女人。
沈知凝转回身,涩然抿唇,低身进了马车,吩咐丫鬟道:“颖儿,叫车夫带我去我姥爷家一趟,大舅父在朝为二品大员,许是愿意为父亲求情。”
颖儿吩咐了小厮按沈知凝说的办,见沈知凝正正坐在座椅上,轻声道:“夫人,太子殿下不肯帮手么。”
“嗯。不肯。”
“夫人和太子说了吗,那年他被今上冷落,夫人并非有意见死不救,夫人的苦衷,夫人您那时被软禁,因为忧思过重大病一场,后变卖所有首饰,用尽体己钱银叫奴婢买通冷宫看守,给太子送药送餐食之事。”颖儿说。
沈知凝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肯听。他觉得我如今用得到他了,便虚伪的狡辩起来,和他拉近乎套关系。颖儿,几餐饭食,几颗丸药,他不屑听的。说出来,他必然一句‘你打发要饭的’罢了。”
“夫人...”颖儿见沈知凝明明已经快垮了,却仍旧腰杆笔直的坐在那里,面貌冷静,眼睛里有泪水亦坚强的不肯落下,“夫人莫发愁,舅老爷素日与老爷亲好,下棋钓鱼犹如亲兄弟,老爷没少帮衬打点舅老爷朝里的事,舅老爷家看病用药从没花过银钱。胜似骨肉的情谊,不会不管老爷的。”
“嗯。”沈知凝应了一声,原舅父科考叫人顶了名额,家父多方周转,查明原委,助舅父如期科考,功名高中,稳居要职。可她心里没底,毕竟是今上要亡沈家,谁都不想去触霉头。
***
居室内。
齐熠待沈知凝走后,坐在桌案后,有些画面挥之不去。
仍记得那年冷宫恶仆棍棒打在他身,他佝偻着伤痕遍布的身体抱着头首,恰逢冷宫外十里长街喜乐震天,宫女趴在宫墙看热闹,沈家长女嫁人了,嫁了新科状元周大人,听说以后周大人会做主大理寺呢,沈大小姐美若天仙,周大人前途似锦,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薄唇上还有方才和沈知凝接吻留下的悸动,身体的变化和热度还未消去。
虽只是浅尝辄止,他的身体却有了强烈的反应,七年来,前途尽毁、感情失意,他幽居冷宫无心男女事,这副身子如死了的行尸走肉,今日却如此紧绷,活了过来。
他并不是对沈知凝有感觉,只是太久没有过女人...生理反应罢了。
也或许是不甘心被女人抛弃,玩她一玩就厌了。
齐熠将手伸进衣襟,触手温热圆润,拿出那颗本该在七年前洞房夜送给沈知凝的夜明珠,那年他外出公差晚归夜晚的画面便窜进了脑海...
沈知凝曾拉着他衣袖说。
熠郎答应了夜晚陪凝凝看花灯,凝凝等到你后夜,黑黑的集市只剩凝凝一个人,吓死人了。
孤在岭南抓犯人,不是借口真不是借口,不许生气不许捂耳朵,这样吧,孤在洞房夜送凝凝这世上最亮的夜明珠,再黑的夜晚,凝凝也不怕了。
抓犯人好危险,凝凝担心熠郎,受伤了怎么办,死掉了怎么办。
熠郎死掉,凝凝还有好多人疼呢。
熠郎死掉,凝凝也不要独活。
“鬼话连篇。”齐熠低低咒了一声,烦躁的将夜明珠放回衣襟。
门板被轻轻推开,细风霰雪中,她主仆二人进得门内。
婢女将邱梦身上的御寒的披风取下,退去门外候着。
邱梦提着食盒走到桌案边,望着齐熠,满眼爱慕之意难掩,“爷出神想什么呢,妾身进来,爷竟然没有发觉。这些年,您可是风声鹤唳机警的厉害,如今被什么分了心?”
闻声,齐熠望向那女子,清俊冷毅的面庞露出一丝柔和的弧度,“连日落雪,你怎么过来了。监牢这地方血污重、湿气重,你身子骨不好,跟着孤在冷宫挨饿受冻,作践坏了身子,怎么不在府休养。”
“妾身哪里坐得住。妾身是寒微的宫女出身,容貌家世都不比周夫人出色。爷操办了她家的案子,少不得与她相见,她又是爷心心念念的人,妾身...妾身怕爷不要妾身了。”
邱梦说着红了眼眶,温婉的将食盒中她褒的参汤端出来,递到齐熠的面前,手背上煲汤时被烫红了一片肌肤,起了水泡。
“手怎么烫了?以后这些事情让下人做便是了。”齐熠将邱梦的手拉过,轻轻的往伤处吹了吹,“你享福就可以了。”
“没事,不疼的。爷别这么紧张。爷的衣食住行,妾身要亲自打理。交给旁人妾身可不放心。坏人多着呢。妾身可不能叫人有可乘之机。”邱梦俏皮的笑了笑。
“梦儿放心,不必冒雪过来奔波受累,孤王接沈家的案子,只是为了亲手结果沈知凝满门,同时看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孤...怎会因为她,而不要梦儿呢。”
齐熠将邱梦的手攥了攥,正色道,“那年被今上疑血脉,在冷宫孤王被人用私刑,断了腿,高烧不止,便溺不能自理。是梦儿你变卖了所有首饰,甚至偷家中钱财,用光了体己,给孤王买药,给孤王餐食。这份活命的恩情,孤王此生没齿不忘。并非区区一个空有皮囊薄情寡义的旧人便可撼动梦儿在孤王心中地位的。”
“嗯。熠郎...”邱梦亲昵的靠在齐熠的肩头,“我知道你被周夫人伤的很深,我也知道周夫人在你心中有不可替代的位置,熠郎短时不能走出来,妾身愿意久久的陪伴在你身边,等熠郎慢慢忘记她,妾身不求名利地位,只要在熠郎心里有一个角落属于梦儿就满足了。”
齐熠揉了揉邱梦的发丝,“孤王答应你,叫太医给孤王调理身体,尽快与你有夫妻之实,我们要个孩子。梦儿给孤生下长子,让你安心。”
“嗯。妾身听熠郎的。”邱梦听见齐熠的话,心中幸福不已,太子好生俊美,是世间最矜贵的男郎,而她则品貌中庸,出身寒微却高居侧妃之位,太子的宠爱于她来说如梦如幻,好不真切,将来帝后必然给太子指婚正妃,若是有孩子,且是太子的长子,她才有踏实的感觉,只是成亲后,太子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素来淡淡的,许是心伤未愈使然。
***
沈知凝的马车在舅父府门停下,他舅父是宗人府丞,审犯人的职位,二品大官,在今上面前是说得上话的。
“舅父在家吗?”
沈知凝叩响府门,小厮将门打开,她开口询问。
小厮见来人是沈知凝,舔了舔嘴唇说道,“姑娘来了。姑娘快回吧,家里小儿得了痢疾,全家老小上吐下泻,老爷夫人都病倒了,老老爷老夫人身子也都不好,老爷交代不见客,姑娘体弱可莫被过了病气啊。”
沈知凝看着院子里原正在晒被子的大舅母,慌里慌张将被子收了,拉着小儿子钻进了花厅。
大舅母的嗓音传来:“四儿,谁呀,说了不见客不见客,咱家都是病患,把别人染病了,担待得起吗?能不给惹麻烦,咱就不给别人惹麻烦啊!病痛咱们自己抗。关门。”
小厮他急忙忙要把大门关上,如避洪水猛兽。
沈知凝明白过来大舅母是在用言语敲打她,莫给大舅父惹麻烦,她家的事自己抗,小厮的一套痢疾说辞也应是一早舅母交代好的,舅父惧内,在屋内不出声也未露面。
沈知凝见门即将关起,来不及细想,已经屈膝跪在舅父家高高的门槛上,颤声道:“舅父,家父含冤入狱,外甥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舅父不是常说,膝下没有女儿,要凝凝给您当闺女么。...若舅父肯念及旧恩帮帮手,凝凝以后是您的亲女儿,他日养老尽孝必不推辞。”
舅父沉默不言。
大舅母哎哟哎哟身体难受的痛吟,“哎哟,我说了家里都作病了怕传染她。她倒跪下来让我不是人了起来。你舅父若是没有作病,咱们是亲骨肉啊,会不去给你爹求情么?这些小辈,好像长辈都欠她似的呀。我病死了也自有我家人给我收尸,我不麻烦别人啊。”
沈知凝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双膝发麻,舅父始终没有露面,大舅母的话使沈知凝耳根子火辣辣的发烫,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她叫颖儿扶着缓缓起身,对小厮道:“既然舅父舅母身体不适,我便过些时候再来看望二老。代我谢谢舅母体恤之情。”
沈知凝转身一瞬,红了眼睛。
身后大门砰一声关起,门里舅父的声音问道:“那孩子可走了吧?”
坐进马车,沈知凝攥紧拳头放在膝盖上,父亲的朝中老友、以及姥爷家为官的舅父,她求遍了,有作病的,有外出公差的,有父亲忌日十年尽孝脱不开身的,总归都凑不出时机来帮手。
颖儿说,“夫人,舅老爷一家装病,好狠的心啊……”
沈知凝看着暗色的车厢底不说话。
“夫人,你难过就哭出来。不要这样憋着,憋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颖儿见沈知凝安静的陷入死寂,便出声宽慰。
“我没事。”沈知凝静静的说。
-缺个暖床婢不是玩笑,伺候舒服了,孤考虑帮你父亲一把-
齐熠那冰冷的嗓音在耳边回响,宛如一根救命稻草,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沈知凝缓缓的将手指收拢,被吻肿的唇还隐隐作痛,她明白,齐熠乐见她的惨状,她求他,他会有报复的快感。矛盾,挣扎,把她往漩涡里不断的拉扯。
她不是不懂有夫之妇偷情是什么身败名裂的下场。可她能怎么办。
回到周府。
丈夫周芸贤和婆母翁氏正坐在花厅说话,“儿啊,今日当差累坏了吧。”
“今日今上见儿子维护皇族而大义灭亲,对儿子之忠心赞赏有加,赏了儿子一根金笔。”周芸贤说着将御赐金笔递给母亲看。
翁氏掂了掂金笔,“怪沉的。好好干啊,今上器重了,肯定会加官进爵,咱周家保不齐出一宰相。”
见沈知凝进门,两人将话停了下来,不满的看向沈知凝。而沈知凝目光则落在那根用她满门性命换来的御赐金笔。
翁氏指指落幕的夜色,对周芸贤道:“瞧瞧什么时辰了。她出去野了一天,不守妇道。”
周芸贤被煽风点火,蹙眉盯着沈知凝:“你一妇道人家,也不留个信儿,抛头露面去哪了?”
“我回娘家了。”
“这个节骨眼,你回那腌臜地方干什么去了?晦气。”
丈夫仕途越发进益后的颐指气使,沈知凝往日忍气吞声,以免父亲娘家跟着生气,但如今娘家满门入狱,她不怕也不必忍气吞声了,没有必要对刽子手笑脸相迎,她心力憔悴,也不愿过多解释。
“你们欣赏金笔吧。我满身晦气先回房了。”沈知凝折身要走。
周芸贤见沈知凝要走,当下怒不可遏,这女人真是拎不清,他一把抓住沈知凝纤瘦的手臂,“在外面野了一天,一句解释也没?”
“唔...”沈知凝小手臂被抓的生疼。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几千年的老传统,女子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需要男人同意,你抛头露面的,是恐怕世人不知我周芸贤的妻子是死囚犯的女儿!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爹娘快死了,沈府被抄的七零八碎、猫狗乱窜,我回去看看。我不知道需要解释什么。”沈知凝苦涩的凝着自己的丈夫,“你想听我解释什么呀?”
周芸贤原是寒门秀才,家父膝下无子,周芸贤来府做药童贴补家用,家父看他才能可人,挑灯廊底也不忘念书,为人忠厚老实,便赏识有加,供他念书,给他人脉,又因他对她体贴备至,便将她许配给他为妻,家父指望周芸贤给他养老送终抬棺材。
如今周芸贤平步青云官居三品,却...贤妻扶我青云志,得志先斩枕边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本卿没有休了你,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不要不知好歹,做错事连句道歉都没有!贱人!”
从前她是娘子,如今他骂她贱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刹那间,心寒透了。
沈知凝失望透顶,夫妻七年,只余失望。
他不休她,是为了沽名钓誉,以免落得抛弃糟糠的名声,毕竟,今上都没有牵连她,她身为内妇,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周大人有什么理由休她呢。她都懂,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我道歉,我不该不经过你允许就回娘家。”沈知凝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我累了,要回房了,可以放过我了么。”
“你!”周芸贤见她逆来顺受,儒雅的面颊布满怒火,“沈知凝,你摆着臭脸什么态度?如今你父亲卷入皇宫内闱争斗,毒害龙嗣,这原就是不可饶恕的死罪。我身为他的女婿,少不得被他牵连,若我不狠,我不大义灭亲,那么今上必然疑我的为人,我的仕途将会不保!你死掉的不过是娘家人,我周芸贤丢掉的,可能是寒窗二十几载的苦读换来的乌纱!”
“我一门六十三口人丁,大伯家二十九口,二叔家二十四口,娘家十余口人,总计六十三口人命,比不上你的寒窗苦读乌纱帽,是么。”
“是。”周芸贤嗤之以鼻。
沈知凝候间有血腥气,终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过去你日日对我温柔以待,说要等我敞开心扉接纳你,原来不过是骗我。你对我家,对我,从头到尾只是利用罢了。”
-娘子,为夫知道你心系太子,为夫会加倍对你好,直到你接纳为夫为止-
人在做,天在看,周芸贤,你这般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会得到报应的。
周芸贤轻蔑的睇了眼沈知凝,“如果不是看你父亲在皇宫身居要职,每日与今上亦臣亦友,本卿怎么可能娶你这个被太子玩剩下的破鞋?陪你走出心结,等你敞开心扉?幼稚。本卿不过嫌你脏,不愿意碰你罢了。”
“住口!”沈知凝抬手便朝周芸贤面庞扇去。
“疯了你!连你丈夫也敢打,谋杀亲夫”周芸贤扼住沈知凝的手腕,“给本卿乖乖的做你的周夫人,本卿便不会休了你,落得抛弃糟糠之名,大家属于两败俱伤。实在伤心你就去自刎,我给你哭灵。别在这里给本卿摆着脸!还以为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会惯着你吗?你很快就是个没爹的孤女罢了。”
沈知凝气的浑身发抖,心脏抽着作痛,因为自己心有所属,无法移情别恋,自觉亏待周芸贤,所以自从成了周家妇以后,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洗衣煮饭,他和二老的起居都是她亲自操办,嫁妆钱也随便他使用去打点官场,她是本分的要和周芸贤过一辈子的,情感与血亲无异,怎知他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婆母翁氏道:“凝凝,贤儿累一天了,你如果贤惠,你应该给他锤锤肩,倒杯茶,细声细语问一句相公辛苦了。怎生和他闹将起来。你都已经是周家妇了,娘家的糟心事,你管他们死活干什么。这么多年,你连个蛋都没下,哪里来的底气?你对我们周家,有什么功劳?”
她的功劳只是体现在下蛋么。
沈知凝冷笑道:“他忙着参我满门斩立决忙了一天,我反而要为他端茶倒水、捶肩捏背吗。婆母,你我都是女人,你母亲若是死了,你不难过吗?”
“你!这孩子,不知好歹,如此目无尊卑!”翁氏恼怒,“我的父母同你的能一样吗?!我的父母,你该叫一声姥姥姥爷。你简直大不敬!”
“怎么不一样,你的父母是父母,我的便不是吗!”沈知凝禁不住手脚做颤。
周芸贤厉声斥责:“行了,你别闹了。明儿一早你随本卿去一趟死牢,本卿要在执行斩刑前,审一审沈胤祥的幕后之人,他是受命于谁,为什么要毒害龙嗣!你跟着去,劝你爹坦白从宽,以免受皮肉之苦。”
言语间毫无敬意,对岳父直呼姓名。
沈知凝静了下来,周芸贤置她于不义,她又何必顾及什么周夫人之名,给周芸贤乌纱帽顶加点绿也不是不可以,“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死牢。”
周芸贤见沈知凝温婉配合,便稍稍解气了一点,叹口气埋怨道:“母亲现在还没吃晚饭,你也没交代下人煮晚饭。本卿忙了一天公务,回家连口热饭也没有!还不去张罗晚饭?”
沈知凝说道:“谁爱吃谁做吧。我不吃,我也不做了。”
说完,沈知凝叫颖儿搀着回了卧房。
“沈知凝,你!”周芸贤气的眉毛竖起。
翁氏气的脸也变色,“家门不幸啊,娶了这样不孝的儿媳,谁家儿媳不煮饭给婆母吃!这要是说出去,旁人脊梁骨给她戳断。”
周芸贤揉了揉母亲的背心,“母亲息怒,儿子叫下人给您做晚饭。明日叫沈知凝给您跪着敬茶赔礼道歉。”
翁氏这才满意道:“贤儿,他们母子你该接进府来给个名分了。以前顾及沈家,如今有什么顾及的凝凝自己不能生,怨不得你找旁人生,这传宗接代,可是身为媳妇的第一件大事。”
周芸贤温声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忙完这阵子,找个合适的名头,把人接进府来。此事得做的有理有据。叫沈知凝说不出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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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凝回到卧室,坐在床榻,埋头在被子里,再也管理不住自己的情绪,闷声痛哭起来。
旧爱的刁难,亲夫的冷血,舅父家高高的门槛,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无助在无人的夜色里宣泄出来。
孤立无援好难啊。怎么办。
想到父母亲人在死牢受罪,骨血连心,心中更是绞痛难忍。
而她身为足不出户的内妇,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能做的太少太少了。
不知哭了多久,到了天际泛白时,她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半睡半醒总不能安心。
周芸贤和翁氏早上用早餐没有叫她,出发去死牢前,周芸贤过来找她,张口就是不满:“说了今日一早去死牢审你爹,你故意拖延耽误我时间是吗?”
不是的,她其实是哭累了,累的睡了一会儿。但和周芸贤不需要解释。
沈知凝说,“要等你就等。不等你自己先去。”
周芸贤不满的冷哼,随即抱着手臂在门口等沈知凝,“快点。别吃早饭了。饿几顿死不了。”
是的,饿几顿死不了。他说的对。她记下了。
沈知凝没心情和他吵架,自顾洗漱,草草梳头,没换衣服,还是昨日那身衣服,衣摆占了雪泥,脏兮兮的,她没心情换衣服梳妆,坐上周芸贤马车时还听见翁氏踩着小脚跟着马车在絮叨:“昨儿夜里不煮晚饭,今儿清早也不知早早起身张罗早餐。饿死你。”
颖儿实在气不过,顶嘴道:“夫人是丫鬟佣人吗?家里佣人不可以煮饭吗!多少年给你们当牛做马,沈家出这么大事,夫人才二日无心打理餐饭,你们便这般忌恨!饿死你们!”
“陪嫁的丫鬟和她主子一样,没规矩,没教养。”翁氏哼了一声,“有个杀人犯爹,教出这等女儿。呸。”
颖儿说:“不知谁没教养!老夫人和丫鬟对骂倒是有教养了!”
翁氏将嘴边的话生生咽回去,抬手要打颖儿。
“颖儿是御赐的丫鬟。你掂量掂量。”沈知凝淡声道。
翁氏记起当年沈家得今上恩宠,成亲时,御赐良田大屋,也御赐佣人,这人是今上赏赐的,不能打,便哼了一声将手放了下来。回头再修理这小贱人。
沈知凝坐在马车上,将头靠在马车壁,闭着眼睛不说话。
周芸贤见沈知凝衣服脏脏的,显然没换衣服,嫌弃道:“不修边幅。”
***
再见到齐熠时,是在监牢齐熠下榻处的书房里。
那时齐熠正在书房手持竹简看兵法,暖炉里木炭时而啪一声作响,火星四溅。
周芸贤对书房外候着的太子的随侍谢锦言道:“周某求见殿下,烦谢小爷通报。”
“稍后。”谢锦说着掀开门帘进得屋内,躬身在太子身侧,“爷,周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齐熠目光没离开竹简。
谢锦刚想出去回话,却又折回身,低声说,“爷,沈知凝那女人也来了,眼睛肿的像核桃,估计哭了一夜,活该。不是她要改嫁么,改嫁个大‘好’人。现世报啊。在那样的老婆婆家,迟早受死她。”
齐熠翻竹简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往谢锦面上扫了扫,随即继续翻阅竹简,没说什么。
谢锦往外走。
沈知凝在门外垂手看着自己的绣鞋,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锦从屋内步出,“殿下叫你们进去说话。”
谢锦说着掀开门帘。
周芸贤掀衣摆先一步进屋,斜斜睨沈知凝一眼,低声说:“进去不要乱说话,惹了少主,要掉脑袋的!”
沈知凝紧了紧牙,看了眼周芸贤的后背,随后步入。
进屋时,谢锦低声切了一声。
沈知凝鼻尖猛地一酸。
“周某参见殿下,殿下金安。”周芸贤拱手行礼。
“民妇沈知凝,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沈知凝亦行了礼,嗓子沙哑作痛,不知多久没喝水了,声音如破锣,嘶哑难听。
齐熠眉心拧了拧,将手中竹简搁下,冰冷的视线在沈知凝面颊轻轻落下。
沈知凝的面色比昨日更加惨白,眼睛诚然哭成两颗核桃,衣衫还是昨日的衣衫,绣鞋裙摆都叫泥泞打湿了,云丝胡乱拢在脑后,好生落魄,如今摆出这副可怜的神情,是希望博得他的不忍么,可能么。
察觉到齐熠研究的目光,沈知凝下意识将布满泥污的绣鞋往裙摆下藏,可裙摆似乎也并不整洁,倒显得这动作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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