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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二月,寒风仍如刀锋一般,刮得人脸皮生痛。
一大早孟小阮就站在了当铺门口,握着手里的珠钗,反复抚挲着。
她父亲是个五品官,半年前受到景王谋反一事的牵连,被处了极刑。抄家后,嫡姐跟着未婚夫跑了,嫡母用一根白绫自挂于房梁上,偌大的孟家只剩下孟小阮,三姨娘,还有两个妹妹,四人窝在城西一个破屋里艰难度日。
前几日姨娘又病倒了,一直在咳血,今日再不换点银钱回去,莫说姨娘的病没钱治,两个妹妹也得饿死。
吱嘎一声,当铺大门打开,掌柜打着哈欠出来,一眼瞥见孟小阮,摇了摇头。
“孟姑娘,海公公放话了,没人敢收你的东西。”
孟小阮央求道:“多少当一点点,我等这钱救命。”
掌柜上下打量她一眼,说道:“孟姑娘何不寻那高枝呢?只要你同意,那金山银山不都是任你躺。”
孟小阮白皙的脸皮顿时胀得通红。
他说的高枝指的就是海公公,太后身边的心腹红人。
海公公瞧她美貌,在抄家时就有心要辱她,被她打了一耳光之后放出狠话来,要孟小阮跪着去伺侯他。她虽是庶女,但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哪怕再落魄,也断做不出这种事。
她心里憋屈,掉头就出了当铺。
漫无目地走了会儿,又硬着头皮走向一家绸缎铺。她女工不错,一直想寻个活作。可海公公放了话,满京中就没人敢收留她。但愿,今日能遇到一个胆大心善的掌柜吧。
她人还未走到,只见那掌柜就像见了鬼一般,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冻得孟小阮猛打几个冷战,而肚子这时又咕噜响了起来。这两个月来,她每两日才喝一碗稀得只见水的粥,配的是捡来的菜叶子。两个妹妹还小,天天饿得直哭,都指望她今日能带点吃食回去。
现在怎么办?
偌大的京中,她竟寻不到半点机会,委屈得她真想哭。
“孟姑娘请留步。”这时当铺掌柜追过来了,压低声音说道:“我这儿确实有个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能挣银子的都行。”孟小阮连忙点头。
掌柜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个贵人想寻个通房。”
孟小阮的脸一下就胀红了。
“你如今处境艰难,再这样下去,你们母女不得活活饿死?就算是想逃,那也得逃得出去才行,那海公公可是在城门口安了眼线的。”掌柜立起食指,继续道:“只需要姑娘去一晚……”
“一晚?”孟小阮楞住了。
“我那亲戚收了三百两银子,可昨儿才知道女儿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如今她家把银子用光了,若不送个人过去,脱不了身。所以,她爹娘想找一个模样、身材相似的姑娘,顶替一晚。他们愿意给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五十两!”
孟小阮红着脸,拒绝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风更大了。
她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股子沁骨的冷意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
这便是她的命么?
夜深了。
孟小阮煮了一锅米饭,用肥肉炼了一点猪油,猪皮在铁锅上来回擦了一会,放进白菜和豆腐,煮得香气直冒。她明晚不能回来,便把两天的饭食都煮出来了。
“姐姐,珠钗卖了多少钱?”小妹趴在灶台前烧火,好奇地问道。她才六岁,最近一直帮着孟小阮干活,手上裂了好多伤口。
“能撑上一段日子。”孟小阮没敢说收了五十两。若不小心传出去,肯定会有人来抢。
有了这五十两,她就可以做点小本买卖,日子总能熬过去。
反正这辈子她也不想嫁人了,一晚就一晚吧。其实她也是有过婚约的,可未婚夫婿不想被她家牵连,悔婚走了。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晚,又烧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我今晚要出去一趟,后日才能回来。你在家里好好照看姨娘和妹妹,不管谁来都不许开门。”她把饭菜摆好,小声叮嘱道。
小妹怔住了,不一会儿眼泪就涌了出来:“姐姐不要我们了吗?”
“我去贵人家里做点绣活,活很赶,得忙上两个通宵。”她轻声哄道。
“姐姐你可不要丢下我们。”小妹抱紧她的腿,哭得一抽一抽,伤心极了。
“不丢下。”孟小阮轻轻搂着小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孟姑娘,该出发了。”院外响起了婆子的声音。
那小通房的家人就在屋外等着,敲门催了她好几回。
门外停着一顶小轿,她一出来,婆子就蒙上她的眼睛,扶她坐上轿子。蒙她眼睛,是不想让她知道去了谁家里,免得以后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坐在轿子里,想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事,悲从中来。
兜来转去,她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心脏被堵得生痛,想哭,又怕眼睛肿了,误了明日的事。就这么一路摁着心口,忍着憋屈,被抬进了一栋气派的大宅子里。
轿子是从后门进的,里面有两个婆子接应。下了轿子,二人牵着她就走。
“记住,你叫玉娘。万事顺着爷,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孟小阮脑子里嗡嗡地响,一身热血全涌了上来。
不是说好明晚吗,怎么今晚就来了。她什么都不会,等下该怎么做啊?
“进去吧。”到了厢房门口,婆子取下蒙眼布,把推进了屋子。
房间很大,一张华贵的紫晏榻放在房间正中,上面垂着淡青色的帐幔,帐中隐隐躺着一个身影。
这便是她今晚要服侍的贵人吧?
怎么办,她慌得不行,紧张得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水。”帐中的人翻了个身,哑声唤道。
孟小阮看向桌子,上面摆着上好的汝窑白瓷茶具。她抖着手,倒了碗茶,忍着害怕捧到了榻前。
男人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骨节分明的长指勾了勾。
孟小阮赶紧把茶碗放到他手里。
“混帐。”男人顿时发怒了,握紧茶碗,翻身坐起。
孟小阮吓得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他掀开帐幔朝她看来。
这是一张白皙清俊的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会是他!
晏禾!
大周国权势倾天的九王爷,太上皇一手调教抚养长大的皇孙,当今皇帝最器重的皇子。
她爹的案子就是他一锤定音,定了个流放之罪。
满京中没有人不怕他,他若哼一声,那半个京中的官员都得跪下。再哼一声,另一半也得小心地过来问他,是否哪里得罪了他。
孟小阮整个人都吓木了。
“跪下。”晏禾乌沉的眸子里泛着不正常的猩红,语气如刀子般冷硬。
孟小阮慌忙垂下眸子,跪到了他面前。
“嬷嬷没教过你,本王不饮冷茶。”晏禾把茶碗重重地放到榻沿上,冷声质问。
孟小阮摇了摇头,又赶紧点头。嬷嬷肯定是教了玉娘的,但她刚进门,所以并不知道这规矩。
“害怕,忘了……”她细声解释道。
高大的身子朝她倾来,一道黑影顷刻间把娇小的她笼了个结实。
她的下巴被他捏住,迫不得已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鼻尖处,飘来了他身上的酒气。他饮酒了,难怪眼睛这么红。
“你不是这府里的人,你是谁?”他清冷地问道。
“奴婢是玉娘。是贵人前几日买回来的……”孟小阮慌乱地回道。
晏禾眉头皱紧,盯着孟小阮看着。
上月他在京外巡视,不料中了月殒之毒,需要一女子解毒,七日一次,三次之后便可解毒。可他没有姬妾,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中毒之事。祁容临为了给他解毒,花三百两给他买了个民间的小女子,让她做个通房。以后也不会带回王府,只放在这别院里养着。
“你们怎么来了?”她紧张地问道。
“玉娘的爹娘想见见你。”两个婆子欲言又止地对视一眼,扭头看向了身后。
孟小阮看过去,只见一对夫妇站在暗处,正朝她这边张望。
还有什么好见的?
孟小阮思忖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姑娘,你救救我们吧。”夫妇两个扑通一声跪下,哭了起来。
“快起来。”孟小阮吓了一大跳,赶紧扶起了二人。
“玉娘她跑了。”夫妇两个抹着眼泪,哭诉道:“银子已经替她兄长还了赌债,实在拿不回去。姑娘你再替玉娘几天,待她回来,马上就和姑娘换回来。”
说好只一次,她们怎么还来!
“我不去。”孟小阮脸皮涨得通红,挣开那妇人的手转身就走。
“姑娘,如今人丢了,贵人追究起来,还是能查到你这儿,你脱不了干系。”玉娘爹一把揪住她的袖子,急声道。
孟小阮脑子里闪过晏禾的脸,停下了脚步。晏禾势大,海公公见了他都得跪下。他在宅子里藏个小通房一定有他的原因,若坏了他的事,保不准她和玉娘一家人全都没命。
“莫说这位主子了,海公公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们母女四个也得要活路不是?”妇人拉起她的手,急切地劝她:“姑娘不如暂时委屈几日,多攒点银子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样,我再加五十两,如何?”
孟小阮慢慢转身看向了夫妇二人。
真是每一句话都狠狠戳进她的心里。
“姑娘就帮帮我们吧!好人有好报。”妇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对对,只要姑娘愿意,我向你保证,到时候我们想办法送你们母女离开京城。”男人也跪下了,砰砰地磕头。
看着夫妇二人,孟小阮一时间心乱如麻。
“姐姐!娘……娘……”突然,二妹妹的号啕声传了出来。
孟小阮心脏猛地一抽,转身就跑了回去。
姨娘倒在院子里那株梅花树下,已经气绝。
“娘这些天都不吃药,她说不拖累姐姐。”二妹妹搂着三妹,哭诉道。
“跪下,给你们娘磕头。”孟小阮的眼泪像是被这寒风给冻住了,在眼眶里涨得生痛,就是落不下来。
两个小妹妹跪下来,重重地给姨娘嗑了三个响头,一时间,大的小的抱头哭成一团。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对夫妇也看红了眼眶,后面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来。
“快,快快点回去,主子快到了。”这时外面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一个婆子,正是昨晚在别院里接应她的那个!
玉娘爹娘双腿一软,双双跌坐在了地上。
突然,玉娘爹回过神来,急声说道:“姑娘,你要料理发丧,只怕海公公都不让你买到棺木,不如你交给我去办,保证办妥帖,让许姨娘入土为安。”
他说得是事实。
海公公若知道姨娘没了,定不会让她买到棺材。难不成她要用破草席子卷着姨娘葬了吗?当初她生母下葬后,姨娘夜夜搂着她,哄着她,她才熬过那段惶恐不安的日子。她不能让姨娘死了连口棺材也没有。
孟小阮冷静了一会,哑声说道:“棺木置办好一点。两个妹妹,你们先接回去照顾。”
夫妇两个赶紧点头:“你放心,全交给我们。等找回玉娘,马上就让你们换回来,此事烂在肚里,哪怕肠穿肚烂了,也绝不让外人知晓。”
孟小阮看向躺在地上的姨娘,缓缓跪下。
此生不求富贵,只求家人团圆、日子顺遂,怎么就这么难呢。
……
两个时辰后,孟小阮推开了房门。
晏禾早就到了,正坐在桌前用锦布擦拭长剑,听到动静,抬眸扫了过来。
他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会变得模糊,看不清东西。视线中,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就这一眼,让他想到了一句诗: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主子。”孟小阮跪下行礼。婆子帮她撒了谎,说她回去取东西了,所以晏禾看上去没生气。
晏禾放下锦布,把长剑递过来:“挂好。”
孟小阮连忙起身,上前去捧住了长剑。这剑很沉,压得她本就酸软的胳膊往下坠了坠,差一点落下。
“挂在哪里?”她往四周看了看,小声问道。
“看着挂。”晏禾盯着她,眉头微拧。
孟小阮有一把好嗓子,柔顺细腻,像春日里一盏桂花酒,让人耳朵生醉。
昨晚他要弄有些疯,倒没注意到她的声音这么动听。
孟小阮寻了一处,把剑挂好,低眉敛目地回到他面前。
“每隔七日我会来一回,你只需安份住在这里即可。”晏禾沉声道。
“是。”孟小阮乖顺地点头。
晏禾站起来,解开腰带,随手放到桌上,一边解开外袍,一边往榻前走。
孟小阮看着他这动作,马上想到了昨晚的疯狂,吓得脸都白了。而且姨娘刚过世,她也没这心思去承欢他身下。
她跪下去,颤声道:“奴婢身上还疼,晚几天再服侍主子。”
晏禾回头看她,她跪在一团暖暖的光线中,像只委屈的小兽,让他情不自禁想把她捞过来狠狠揉上几把。薄软的嘴角抿了抿,收回视线,淡声道:“你睡窗边。”
窗边有个贵妃榻,他偶尔会歪在上面看书。
孟小阮松了口气,起身过去替他解开衣袍,换了轻便的绸衣,又蹲到榻前给他脱靴子。
全程她都低着头,没朝他看一眼。
晏禾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
“看着我。”他沉声道。
孟小阮乖乖地抬起了眸子。
隔得这么近,晏禾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眼前的她似是被白雾笼着,一点也不真切。可这手指尖的触感和昨晚一样,勾得他心痒。
“很痛?”他在她脸上抚挲一会,哑声问。
孟小阮鼻尖泛酸,他这是……不想放过她么?
“嬷嬷没给你药?”他又问。
孟小阮正犹豫要怎么回话时,他朝着外面扬声道:“来人,拿药膏。”
顿了顿,他又道:“我给你上药。”
“不、不用了,我自己擦。”孟小阮吓了一跳,慌得挣开他的手就逃。
躲在桌后抖了会儿,这才大胆地说道:“我去给王爷沏茶。”
“你认识我?”晏禾的眼神一沉,语气不觉严厉了几分。
孟小阮吓得不敢再动,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道:“那年王爷凯旋,我在街上见过……”
晏禾盯着她的方向看了好一会,正欲说话,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了,婢女捧着膏药,深埋着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榻前,把药捧到了孟小阮面前。
“给我。”晏禾伸手。
婢女赶紧把药轻轻放到晏禾手心里,快步退了出去。
“坐下。”晏禾捏着药瓶瓶塞,扑地一声,拔开。
顿时清凉的药味儿在风里弥散开。
“自己可以……”孟小阮脸色羞得通红。
她是那儿疼,怎么能让晏禾擦药。
“坐好。”晏禾的语气又冷了几分,不容反抗。
罢了,就当他是个上药的棒槌好了。孟小阮胀红了脸,心一横,坐到了榻上。柔软的手扯着裙带,眼睛一闭,直接拉开。她只穿了件袄裙,里面没有裤子,唯一一条棉裤被她拆成了两条小的,给了两个妹妹。现在两条纤细的腿就在袄裙里立着,白嫩嫩的。
“我给你擦手腕,你解裙子干什么?”他双瞳轻敛,抬头看她。他记得昨晚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她哭的时候说过手腕疼。
是她误会了……
孟小阮大窘,赶紧把裙袄系上,结巴道:“我、我自己来。”
眼看裙带就要系上,晏禾突然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腿弯,把她往面前带了一点。
“你素日里就这么穿?听说你家也有点家底。”他声音有点哑。
孟小阮心里又慌了。玉娘家是有家底,可是她没有啊。而且替玉娘来的事太过匆忙,玉娘家也没想到她会穷到连条袄裤也没有。
“这么冰。”晏禾拧眉,有些不悦。
外面飘着雪,她的腿此时冻得像两段寒玉,进屋子这么久了也没暖过来。
孟小阮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嗫嚅一会,说道:“我去烤暖一点再让主子捏吧。”
他没事捏她腿干什么?
“回屋去吧。”晏禾撤回手,淡淡地说道。
今日叫她过来,也只是说说规矩,没想真让她侍奉。而且,他也只会在月殒之毒发作之时再来这小院。
孟小阮松了口气,赶紧系好裙带,给他行了个礼。
她想逃开的心思太明显了,叹气也叹得明显,传进晏禾耳中,十分刺耳。他把药瓶丢给孟小阮,翻身倒下,不再朝她看一眼。
孟小阮捧着小瓶子,走得飞快,好像身后有猛兽在追。
听着慌里慌张的关门声,晏禾更不痛快了。当即就想把她给叫回来,可人刚坐起来,又觉得没这必要。顶多两个月,他便不会再踏进这宅子半步。
随她去。
院子一角的厢房。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原本是奉茶丫头住的地方,现在给了孟小阮。
她在榻上缩成一团,眼眶胀得生痛。姨娘走了,她以后真的没人疼了。
可她不能认输,不能软弱,两个妹妹只有她了。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睡天亮时才起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看到窗外泛白的光线,她吓得赶紧坐了起来。
“姑娘醒了。”门推开,两个婢女捧着衣裳进来了。
新的袄裙,袄裤,还有镶着狐狸皮毛的披风,毛茸茸的领子拱了一圈,看着就暖和。她是庶女,还真没穿过这么齐整的衣裳,这么好的料子。
“姑娘睡得可好?”婢女服侍她穿好衣服,又端来水盆给她梳洗。
没一会,饭菜也端了上来。
看着桌上的肉和鱼,孟小阮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可怜姨娘死前都没能好好吃上一顿,就那样当了饿死鬼。
眼看她眼角红了,婢女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惹到了她,便不敢再开口。
孟小阮捡清淡的菜吃了点,再拜托婢女跑腿去帮她买了布和针线。反正是闲着,她想做些鞋袜去卖钱,在这世上,还是得多攒点钱才行。
钱,才是能让人活下去的硬手段。
“姑娘,你绣得真好。”婢女端着茶水进来了,看到她的绣活,忍不住赞道。
“是好。”她抿唇笑笑,把绣了一半的小老虎举起来看。
“是给大人绣吗,大人属虎的。”婢女好奇地问道。
孟小阮怔了一下,赶紧拿起剪子把线给拆了。她还是绣别的吧,仙鹤,梅树,都好。
管家拿着月银进来,正好听到二人的话,抬抬眼皮子,视线落到拆了一半的老虎上,放下例银,一言不发地走了。
别人的通房,一个月三、五十文不能再多。晏禾觉得拿她当了药引子,所以给了她一个月五两。
看着银子,孟小阮脸又红了。她默默地把银子抓到手心,然后找了只小瓷坛过来,把银子放了进去。
“主子真宠姑娘,一个月有五两。”婢女眼睛都在放光,端茶倒水的手脚都麻利了几分。
给五两银就叫宠么?
孟小阮苦笑,她要的好,是琴瑟和谐,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晏禾再富贵滔天,也成不了她的郎君。
幸好,她只是替玉娘一阵子。一个月到了,玉娘就算不回来,她也是要走的。
她埋头重新捋好绣线,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些什么嗜好和禁忌,你一起告诉我吧。”
“主子不喝冷茶,夜里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进他的房间。房间不许点香,不许用红色。”婢女扳着手指,一一说给她听。
孟小阮暗暗记下。要想过得顺利,少触他霉头比较好。
夜里,玉娘爹派人递了两晏信进来。
一晏细细列明了玉娘的生活习惯。她要与玉娘换回来,就得扮得像玉娘。另一晏是二妹妹亲手写的,告诉她姨娘已经安葬了。
二妹妹的字很稚嫩,让孟小阮不要太辛苦,要多吃饭。二妹妹在信末还写了一句:“我攒了半个芝麻饼,很香,等姐姐回来吃。”
最后一个字被水渍给泅开了,想来是二妹妹的眼泪吧。
小丫头这是怕她一去不回。
她找婢女要了笔墨,写了个字条,用油纸包了几块甜甜的点心,依然托办事的婆子送出去。
那婆子不太愿意,一个劲地嘀咕嘟囔,嫌玉娘一家事太多。孟小阮心一横,拿了一两银子出来给婆子,婆子这才眉开颜笑地去递信了。
月色深深。
孟小阮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跑过好些事。她想起了第一次见晏禾的时候,他出征大胜归来,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亮锃锃的黑色盔甲,一把锁骨弓背在背上,威风凛凛。
她当时刚与秦归明互通心意,出去买绣线,准备给秦归明做衣裳。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了晏禾一眼,转身就进了铺子。
谁能想到三年后,她竟然成了晏禾的帐中人。
她翻了个身,觉得心里堵得慌,刚坐起来,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趴到窗子去看。
只见月光泠泠下,晏禾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正大步过来。
他怎么又来了?
孟小阮吓了一跳,赶紧关上窗子,想了想,把油灯也吹灭了。不管了,若他叫人奉茶,她只管装睡。
她真不是想白拿银子不干活,而是害怕榻上的他……
躺了没一会,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穿好衣服,出来。”
是晏禾。
孟小阮喟叹一声,认命地起身穿衣。想了想,她俯到镜前,给自己抹了点桅子花油,再往眼角点了颗红色的泪痣。
玉娘眼下有痣,虽说点晚了一点,但她可以解释说之前用脂粉盖住了。她看过画像,玉娘和她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认真装扮一番,确实能以假乱真。不然,玉娘爹娘也不敢让她来冒名顶替。
开门出来,晏禾站在台阶下,身后是两个身形健硕的侍卫,身上穿的正是那年她见过的黑铁盔甲。
“随我出趟门。”晏禾的脸被暗光笼着,看不清情绪。
她福了福身,乖顺地走到了他身边。
“戴上。”晏禾从怀里拿出一方叠好的面纱,抛给她:“路上都是男子,自己当心。”
孟小阮愣了一下。全是男子,这是何意?
她一向不爱多问,匆匆把面纱戴上,跟着晏禾往外走。
两个侍卫走在她的身后,跟得很紧。
门外还等了几个侍卫,都骑着马。她一眼就认出了晏禾的马,这是汗血宝马,万里挑一的纯品良驹。那两个侍卫也各自有马,她迷糊地看了看四周,这是让她牵马不成?
这时一阵踢踏声响了起来,有侍卫牵了匹小一点的马过来了。
“上马,”晏禾扫她一眼,拉着缰绳,利落地跨上马背。
上马?
她要骑马?
她不会啊。
孟小阮犹豫了一会,拉住了缰绳,费力地往马上爬。马儿很温驯,但她实在是不会,笨拙地爬了好几下,始终没能爬上去。
“你不会?”晏禾的声音传了过来。冷冷的,很威严。
孟小阮脑子里有根弦猛的绷紧。
晏禾挑玉娘过来,难道会骑马也是其中的一个要求?
“会,就是现在腿疼,抬不起来。”孟小阮轻喃道。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十多个高大的侍卫都看着别处,没一个朝她这边看过来的。
晏禾夹了夹马肚子,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
孟小阮硬着头皮抬头看向他,小声说道:“不然主子换个人随行伺候吧。”
换个人?他要去十天半月,月殒毒发会不定时,说是七日,但说不定提前,又说不定推迟。所以,这时候他离不开孟小阮。
“手。”晏禾朝她伸出了手。
她玲珑小巧地偎在马儿身边,面纱遮住了她的小脸,一双眼睛落了月光,越加显得素净清灵。
可惜他就是看不太清。
他的眼睛最近越加地模糊了,祁容临说月殒发作的过程就是这样,若是能解,最后眼睛就会恢复。若最后没解,那他的眼睛就彻底盲了。
“伸手。”见她没动,晏禾长眉微锁,催促了一声。
孟小阮回过神,连忙把手递给他。
身子腾地一轻,被他给拉了起来,直接坐到了他的身前。
“介绍你来时,没说你这么娇气。”他滚烫的呼吸拂过了她的耳畔。
孟小阮红着脸,没接他的话。
她不是娇气,她也是很能吃苦的人。只是她从来性子柔软,不是玉娘那般泼辣的姑娘。样子可以装,这泼辣她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装得像。
她思忖了好一会,揣摩着见过的泼辣女子,学着说了一句:“不娇气。”
晏禾的身子绷了一下,随即低沉地说道:“闭嘴。”
孟小阮的脸更烫了,抿着唇,没敢再乱学。
她终是有不擅长的东西,得好好练一下才行。
很快,十多匹马就出了城。
孟小阮没骑过马,虽然身后有人给她靠着,屁股和大腿还是磨得生痛。不安地挪了几下之后,晏禾抓着缰绳的手突然摸了过来,直接往她的裙子上捏了一把。
孟小阮吓了一跳,刚软下的腰一下子又挺直了,整个人僵硬着一动不敢动。
“袄裤穿着了?”晏禾只摸了一把,便缩回手,低沉地问道。不穿袄裤,大腿会磨伤。
孟小阮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晏禾再没说话,一条胳膊揽紧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固定了一些,然后越骑越快。
过了足有两三个时辰,她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天终于亮了,马也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着。”他一只手把她拎下马,扫了她一眼,打马纵跃,直接飞跨过了小溪。
孟小阮眼前一花,跌坐在了地上。
她这身体真的很弱。自打家里出事以来,就在晏禾的别院里吃过几顿饱饭,整个人比月光还要轻,风一吹就能倒。
晏禾的马跃过小溪的时候,扭头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打马远去。
侍卫们也纷纷跟着他纵过小溪,没一会,她身边就只有风声在回响了。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眼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两边林木葱葱。
晏禾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周姑娘。”这时,一把冷漠的女声响了起来。
孟小阮匆匆抬头看,只见身后站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身蓝布衣裙,冷眼看着她。
玉娘姓周。
孟小阮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向女人行了个礼,“见过嬷嬷。”
“你以后就叫我越婶子,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女人扫她几眼,带着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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